《沂河岸边》之三

守护

 

/玉升

本网讯:记者:沈捷  报道

1

多年以后,她仍能清楚地记起,当时婚庆的鞭炮声,是和枪声同时响起的。

那天,公一兵把新娘子王芳从推车上抱下来,她崭新的绣鞋一落地,人还没迈进门,身后摆在街上红麻绳一样的鞭炮,便立刻被点燃,惊天动地炸响起来,给人们感觉好像她是那鞭花的使者,让整个小山村沸腾了。等他们走到院子中间,前边牵着她准备到案前行礼仪的新郎公一兵,却突然停了下来,神情一变,大声喊:不好,鬼子来了!

可在震耳欲聋鞭炮声中,忙碌的人们却浑然不觉,仍然在喧闹着,他的声音像一片树叶落到水面上,惊不起一点水花。只有新娘子王芳听见了,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说:一兵,怎么办?一兵紧紧地捏了一下她的手,说别怕,看我的。然后着急地环顾左右,最后瞄准了屋门前的大酒坛子,上前一弯腰抓住,两手举起来,然后猛地向地上一摔,“砰”的一声,大家这才吃惊地静下来,他又大喊一声:有情况!

果然,鞭炮声一落,枪声继续响着,流弹“嗖嗖”地从树梢间穿过,人群出现一阵惊慌。这时,村支书王大海一步跨到屋门前的台阶上,大声说:他奶奶的,可惜这坛好酒了,我宣布婚礼暂停,等打完这一仗,把日本鬼子扔进沂河里,咱再来喝一兵和王芳的喜酒。

说到这里,他停下来,仰面看看树头,说:听动静,鬼子是顺着姚店东大路来的,给我们时间不多了,得立即行动,下面听我安排:我和民兵队长公一兵马上组织民兵抄家伙,到河西岸狙击敌人,王芳带妇女队组织家属孩子上柱子岭,不许漏一人,告诉大家不要贪图物件,带着点吃的就行,千万别耽搁功夫。

然后,又在人群里找人,说小六子呢?一个瘦高的男孩蹦出来,大声喊着:俺在这儿呢。王大海把他拉近,附在他耳边上:马上向南渡过汶河,找八路军独立营,请求支援,地点你不会忘了吧。小六子一点头,说:大叔,放心,看俺的吧。小六子转身,像一条银鱼一样窜出了人群。

大伙纷纷散开,分头忙起来。

跟在王大海身后急着向外走的一兵,被王芳叫住了。一兵转回身,看着王芳的眼睛,说,芳,等打完鬼子,我们再重办一场婚礼。王芳却摇摇头,上前抓住一兵的手,从胸前的衣襟里掏出一个红色的荷包,塞进他的手里,两眼带着泪花说,一兵,这个本来是要等晚上再给你的,仗还不知打成什么样,我怕来不及了。你要记住,你是有老婆的人了。然后一把推开他,转身跑了。

2

后来,在漫长等待的日子里,这个塞荷包的情景,一直是王芳安慰自己的灵丹妙药,成了她走路的风,睡觉的枕,吃饭的盐。不管是在头痛脑热的病中,还是在拥军支前的艰苦日子里,这个回忆,总能凭空瞬时来到眼前,立刻给予她无限的生活动力。一兵看她时那爱慕的眼神,那双大手的温度,那恋恋不舍的神情,历久弥新,如在眼前。

那天的情况,比村支书王大海预料的要严重得多。等他带着公一兵和几十个民兵赶到沂河西岸时,才发现日军前出侦察队已经过河,后面跟着日军的一个大队部,摩托车和卡车一长串,通过沂河桥,源源不断地压过来。他们伏在一个河岸高坡后面抵挡一阵,见敌人火力太猛,只好边打边撤。临近村庄时,小六子终于带八路军来了,却只有一个排的兵力。

排长姜锋告诉王大海说:这次鬼子的行动,目标是沂河西的二十个抗日堡垒村,沿路烧杀抢掠,一律实施“三光”政策,我们独立营大部队跳出圈子参加别的战役了,只留下警卫连分头组织群众转移。你们村是他们要清剿的第一个,情况万分危急,这样你带民兵赶紧回村组织群众上山,我们设法延缓鬼子的行动,为你们争取时间。王大海说:事不宜迟,我们只好分头行动了,但你们人手太少,让一兵带着二十个民兵跟随你们行动吧。

姜排长本想拒绝,公一兵却早已挑了二十个民兵站到了他的队伍里,就没有坚持,带着他们一股风地走了。

后来,王大海为他的这次安排,悔青了肠子。因为他们分头行动后,公一兵就再也没有回来。

那天,等他们扶老携幼爬上西边的大柱山,钻进山洞里,山下还响着激烈的枪声。王大海站在洞口转来转去,观望着山下的动静,手里的烟袋干吸了半天,才发觉没点火。王芳擦着脸上的汗,来到他身边,担忧地问:叔,仗打得这样凶,八路军来了好多人吧?王大海转头看看她,见她新衣新裤,一付新媳妇的模样,突然一拍大腿,懊悔不迭,发现自己做了一个错误决定,刚才他应该留下来随部队行动,而不是公一兵,万一凶多吉少,这还没拜完堂的王芳可咋整。他想告诉她,八路军要是来得多,我还会让一兵留下吗?他们那点人,面对日军一个大部队,那仗没法打,只有拼命。然而,话到嘴边,却变成了:我们的八路军向来以弱胜强,以一当十的,胜利最后肯定是我们的。他知道王芳更关心着留下作战的公一兵,却不知道对她说什么好了。

嫂子,喝点水吧。小六子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,递过来一个军用水壶。她奇怪地看着他,不由笑了,说什么时候小六子有了新装备?小六子有些不好意思,嘿嘿一笑,并不回答她,黝黑的脸上,露出满口雪白的牙齿。

王大海说:小六子,够跟形势的,今天改口了,不叫王姐叫嫂子了?

王芳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窝头,递给小六子,说:叔,不管叫什么,他都是我的亲弟弟。

突然,山下的枪声一下停了下来。王大海把烟袋在脚底一磕,说:你在这里组织大家等着,没有我的信号,不能下山。我带这几个民兵,下去看看。

等他们赶到山下,枪声早就停了,村子安然无恙,也没有见到打仗的痕迹,一个尸体也不见。王大海有些奇怪,不知道姜排长和公一兵他们把敌人引到什么地方去了。他们前后侦察一番,感到安全了,让一个民兵给山上报信,可以下山了。

 

3

那天,王芳从带着乡亲们从山上下来,天已经不早了。她搀扶着一兵母亲回到家里,换下那身结婚新衣,找出平时穿的衣服穿上,把院子里桌椅板凳收拾一番。见一兵母亲从山上跌跌撞撞地下来,经不起这番折腾,累得哮喘病又犯了,就到锅屋煎了一个鸡蛋,说:娘,快趁热吃,吃了就不咳嗽了。一兵母亲却把碗推到一边,拉着王芳的手说:闺女,今天的喜事办成这样,这算命先生怎么给算的,赶上这样的日子,让你这新媳妇受委屈了。王芳听了,劝老人说:娘,咱不怨天不怨地,就怨日本鬼子狗东西。但不管怎么着,今天已经踏进了公家门,就是公家人了,以后你就把我当成自己亲闺女待。老人说:这兵荒马乱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呢,也不知一兵怎么样了,子弹可不长眼呢,我这心里一天都揪得慌。王芳听了,心里酸甜苦辣的,不由眼圈发红,强忍住泪说:娘,你放心吧,你又不是不知道,一兵打小就机灵,身体也棒,子弹撵不上他的腿。

公一兵与王芳走到一起,是王大海牵的线。他们村叫桃花峪,背靠南王山,西依柱子岭,东临沂河,南边不远就是汶河,有着可守可退的有利地势,很早就成为县委重点发展的一个小根据点,而且民风淳朴,群众基础好,王大海就是组织发展的第一个党员,在他的培养下,几年时间,就发展了公一兵、王芳、小六子、张勇等一批党员骨干,成了有名的堡垒村。尤其是公一兵和王芳,一个担任民兵连长,一个担任妇女队长,是他的左膀右臂,样样工作没得挑。公一兵,是他看着长大的,这孩子随他打了一辈子猎的爷爷的脾性,不但血气方刚,有勇有谋,而且有一手好枪法。而王芳算是他的一个收养女,十年前黄河发大火,王大海到镇上办事,见到一对乞讨的母女,非常可怜,就带回了村里,分给他们二亩水浇地,找了一间牛棚,让她们安顿下来了。没几年,王芳的母亲一病不治去世,剩下小姑娘无人管,王大海就把她接到家里当成闺女养。没想到,这孩子长大以后,不但模样出众,性格也外向泼辣,做什么事都有板有眼的,就成了妇女队长。

王大海见这两个孩子很般配,就做起了月老,没想到一说即成,把他高兴好几天。其实,他们二人早就眉来眼去的,心有灵犀了,只是没有说破。

后来,在王芳遥远而又清晰的记忆里,觉得最初打动她芳心的,是他们二人共同执行一项任务后开始的。

 

4

那次他们二人扮夫妻进县城送情报,一进城,就被邻村的一个汉奸认出来了,紧盯不放。他们只好改变路线,把那人引到一个小巷子里,王芳在前边走,公一兵躲进一个门洞里,等那人走过门洞,王一兵突然从后面扑上去,死死扼住他的脖子,直到他昏死过去。然后二人急忙向巷子外走,怕耽搁了接头时间。突然,那人苏醒过来,举枪对准走在后面的王芳,公一兵后脑勺一个激灵,把王芳一把推到一边,枪响了,子弹从王芳耳边飞过,几乎在同时,公一兵右手一挥,一道寒光闪过,匕首插进了那人的咽喉。

王芳自以为对公一兵,像熟悉村前的大槐树、村后的那台碾盘一样,没有什么秘密可言。可那次行动,让她对这位救命恩人,忽然增添了几分好奇。比如,为什么他能感觉到有人要对他们开枪呢?什么时候炼成的神手飞镖?面对王芳的疑问,公一兵却一概笑而不答,问急了,他就扮作严肃状说:小同志,这可不是你该问的问题。王一兵的回避,让王芳把羡慕变成了不服,心里想,臭小子,还显摆上了,姑奶奶的碗里不一定缺你这棵菜!一兵见她不高兴,笑嘻嘻地用眼瞅着王芳:别着急,合适的时候,我不但会告诉你,还会教你这神奇武功。

当天晚上,他们住进旅馆,以夫妇名义开了一间房。一进屋,王芳就约法三章:一是看在今天你救我一命的份上,你睡床上,我打地铺;二是上卫生间必须敲门;三是不许熄灯。公一兵听了,嘿嘿一笑,说前两条我同意,后一条得去掉,睡觉掌灯,多浪费呀,再说,就我们这间房特殊,净明大亮的,不是自我暴露吗。说完,也不管王芳,吹灭灯,自顾自地睡在了地铺上。王芳一见,心里说,别看五大三粗的汉子,这点讲究还靠谱。

谁成想,半夜公一兵突然摸上床,钻进王芳的被窝,紧紧抱住王芳,王芳初始挣扎,后来情动于衷,身体放松下来,任凭他在她脸上嘴上乱亲,但当王一兵的手伸向她的下身时,她却不干了,拼命抗拒。公一兵喘着粗气说,你不是想知道我的传奇故事吗,现在我告诉你……王芳火了,一脚蹬开他,点上灯,叉腰指着公一兵的鼻子骂上了:姓公的,别以为有那两下子,就蹬鼻子上脸,踩着锅台上炕,让你抱就抱吧,亲就亲吧,可你没数了,姑奶奶我,可不是你怎样就怎样的人,有本事,三抬大娇,明媒正娶!

这一闹,让公一兵恰似热天洗了个凉水澡,一下子冷静下来,打了自己一巴掌,骂自己色胆包天的,差点犯了个生活作风。从此以后,算是了解了王芳的烈性,只好低头服输,一时满脑子想着托媒了。

 

5

那天晚上,看着一兵母亲睡下,王芳来到那间给他们准备的婚房里,坐在大红床单上,看看带大红喜字的被褥,心里惦念着公一兵,不由深深叹息一声。

然而,一会儿,她便抖擞起来。她要找支书王大海,商量给八路军做军鞋的事儿。

王大海屋里有不少人,正低声讨论着什么,一看她进来,立刻都不说话了。王芳一见,觉得有些奇怪,自己怎么也是支部委员,村里的事从来也没瞒过她呀,今天这是怎么了?王大海说,张勇回来了。她这才发现,里边床上躺着张勇,一身血迹,头上裹着绷带。王芳又惊又喜地扑到床前,说张勇你们什么时候回来了,你伤得不要紧吧,一兵呢?张勇却躲闪着,不敢看她,也不说话。王芳这才发现,屋里的人神情悲凄,默默无语。她一下子慌了,转身抓着王大海的胳膊,带着哭腔问他:叔,怎么?他们,一兵,都……

原来,在姜排长带领下,他们吸引着那支日本鬼子进了南王山,边打边向上爬,人越打越少,敌人越打越近,后来,敌人的一排迫击炮弹袭来,把他们打乱了,张勇眼看着姜排长为了救他,一脚把他踢开,自己却让一发炮弹给炸飞了。最后他们仅剩的几个人,在一兵带领下,爬到了鹰嘴峰,前有悬崖,后有追兵,他们坚决不当俘虏,从那里跳了下去。张勇幸运地被挂在一排悬崖中间的一棵松树上,其他人跌进谷底,大概都牺牲了。

当天夜里,王大海带着乡亲们赶到南王山里,他们从半山腰,到山顶,又到鹰嘴峰底下,不断地搜寻尸体,姜排长的战友还有他们村的民兵,总共五十多个人,都死得非常壮烈英勇,有的死不瞑目,有临死嘴里还咬着手榴弹的眩儿,有些能认出是谁来,有些则血肉模糊,肢体残缺不全。只是没有找到公一兵的尸身。

王大海想,难道公一兵被炸碎了?按说,在当时那种情形之下,生还的可能性很小,只有一种可能,一兵在那些模糊不清的尸体里。

掩埋完烈士,浑身沾染着血迹的王芳呆坐在那里,嘴里喃喃着:公一兵不会死的,他不会死的。从山下到山上,到鹰嘴峰下面,她仔细寻找一个东西,那个她亲手缝制的小荷包,可不见踪影。她心里有个念头:公一兵或者死里逃生,或者找大部队去了,就是不会死。

大家为每个坟,用一块窄木板立了一个简单的碑,写上死者的名字。对姜排长的战友,他们临时不知道名字,就一律写上八路军战士。对那些尸身不全的,就合葬在一起,他们把公一兵的名字写这个坟头的碑上面。

哪知,王芳疯了似地尖叫起来:公一兵没有死,他不会死的,你们盼着他死吗?

小六子听了,让大家停下来,望着王大海。王大海摇摇头,然而嘴里却说,也许吧,那就先不写他的名字。

木碑上“公一兵”的名字被擦去了。

 

6

桃花峪村,桃花自然有,然而并不多,每年春暖花开的时候,沟沟岔岔,散点着株株亮眼的红点,也就一个多月的时间,这些星星似的红点就熄灭了,取而代之的,则是漫山遍野的绿色。桃花峪村的出名,不是因为桃花,主要是拥军支前做得好。如果说特点,还有一个,就是村前的大槐树,几个人抱不过来,如大伞盖,树冠遮蔽了大半个村子,树下成了村里茶余饭后的天然聚会点,孩子们玩耍嬉戏的天堂,又是村里动员开会的会场。树大招风,可也站得高看得远,战事吃紧的年月里,这树还是瞭望台,也是小六子他们的哨所,风吹草动的,几公里的动静瞒不了这棵树。

不知从时候开始,这里成了王芳每天必来的地方,开始,她是站在树下,望着东边的大路口,一站就是几个时辰,后来是拄着拐棍,再后来,是坐在板凳上。她眼见那条马路人来人往,车来车往,熟识的,不熟识的,在她眼里换来换去,“走马灯似地”,她想,古戏里有这个词,应该就是她眼前的样子了。

村里的人,都心知肚明的,知道公一兵早就死了,开始说她犯傻,房都没圆,讲究个啥,趁年轻,早就该嫁个人家,不然,早就子孙成群了。后来见她年过六十,还往树下站,就说她有些不正常了,脑子成年累月地想,肯定是想坏了。

其实,那次鹰嘴峰战斗过去几年后,她有许多机会改嫁,却都放弃了。

最开始,是张勇。那次战斗伤好之后,张勇别的残疾没落下,只是少了一只眼,成了独眼龙,村里人说他,你从鹰嘴峰下过,死里逃生,只被老鹰叼去一只眼,算是烧高香了。张勇虽然只有一只眼,但满眼珠里都是王芳。他与公一兵同年,也算是仪表堂堂的一条汉子,本来也是一个王芳的暗恋者,后来见她与一兵情投意合的,便主动退却了,现在他觉得有机会了。

鹰嘴峰战斗之后,让王芳奇怪的是,每当她遇到难事,觉得自己办不了的时候,不是小六子露头,就张勇就现身。有一天下午,一兵母亲病危,正当她手忙脚乱地抱着老人往手推车上放时,张勇出现了,只见他轻松地背起老人,一会儿就送到区卫生所。

王芳奇怪地问他,你怎么知道一兵母亲病了?张勇却只是憨笑,说一兵牺牲了,他的娘就是我的娘。说完,才知道自己说错话了,吓得脸色都变了。王芳听了,却并没有恼,只是轻轻地说,一兵死没死,你最清楚,活虽不见人,死要见尸吧,我知道他还没死。谢谢你,大兄弟。那语气,那神情,让张勇感受到一股难以言说的气息,那是一种热极生的冷,让人无法靠近。

另一次,那是个夏天,半夜暴风雨袭来,王芳住的老房子,年久失修,雨水从被风吹倒的烟筒里灌进来,一时弄得屋里滴滴答答,乱成一嘴粥。突然,王芳听到屋顶上有人,在铺盖东西,果然一会儿屋里就停住了漏。

从房顶上跳下来的是小六子,他水淋淋地站在院子里,抹着脸上雨水说,嫂子,应该堵好了,我走哈。王芳见状,心里一热,说六子,你别走,快进屋来。转眼间,给他找来一件一兵的上衣,让他快换上,然后跑到锅屋里生起火来,一会为他端来一碗热腾腾的红糖姜水。小六子披着一兵的衣服,拘谨地坐在板凳上,小口小口地喝起来。王芳坐在一旁,看着他喝,一恍惚,觉得眼前的这个男人,就是自己的丈夫公一兵,好像他从来没有离开过,一直与她生活在一起,天天喝她煮的水,吃她做的饭……

小六子开始不敢看王芳,后来见她盯着自己出神地看,一下子心跳血涌,放下碗,上前抱起王芳拥在胸前。王芳嘴里“啊”地呻吟一声,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,感觉身体面条似地化在了小六子的怀里。小六子感到怀里像抱着一团火,烫得他打冷颤,又像跳进了棉花垛里,两条腿无根无力,简单要飞升起起来,嘴里地忘情地叫着“芳,芳”,王芳像是回应他似的,嘴里呓语着“兵,兵”,披在小六子身上的上衣,无声滑落到地上,祼露出壮年男性古铜色的后背。王芳的头发披散开来,把二人的头,裹在了一起。

正在这时,一道闪电越过雨幕,从窗外射进来,接着一个响雷在房顶炸开,让王芳一下子清醒过来,从小六子怀里挣脱出来,吃惊地看着他,说你不是一兵,你不是!

小六子这才明白,刚才王芳是把自己错当成一兵了,懊恼地大叫一声说:你明明知道一兵没了,还在傻等,我比一兵差哪里了,你为什么就不认可我?

王芳瘫倒在地,眼流满面,低声啜泣着说:你不懂……

小六子见状,一跺脚,冲出门,走进风雨交织的黑暗里。

 

7

怎么也想不到,她千等万盼,等盼来的竟是一张烈士证书。

那时老支书王大海早已缺任了,接替他当书记的,正是当年的小六子,他是和公一兵一起光屁股长大的儿时伙伴,叫刘峰,虽说只有三十多岁,可早就历练成一个成熟稳健的村干部了。此时,离那场婚礼、那场战斗整整过去了十年,小日本刚刚投降,解放战争进入了关键时期。

那天秋末的一个上午,刘峰从区里开会回来,带回两项任务,两个任务都很难办。这让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他,第一次感觉到了压力,但这事必须马上办,时间还比较紧。他左想右想,饭都顾上没吃,忽然想到了一个主意。

他回到家里,从篮子里拿出十个鸡蛋,用包袱一包,向老支书王大海家里走去。

王大海把刘峰带来的烈士证书,从红布包里拿出来,放在八仙桌正中,恭恭敬敬地鞠了三个躬,嘴唇哆嗦着:一兵,你个浑小子,我一直担心着你,和王芳一样,盼着你有一天能回来,可没成想是这个结果。当时是我安排错了,明知那场战斗凶多吉少的,却还让你向前冲,你还欠俺一场喜酒来……说着,老泪纵横,泣不成声。

刘峰上前劝着王大海,告诉他:叔,我听区里的领导说,俺一兵哥是打济南时死的,应该后来参加了八路军。王大海擦擦泪说,难道当年鹰嘴峰跳崖时,他没死?他摇摇头,唉,这事由我来告诉王芳吧,她这个新娘子,可是等了十几年的老新娘子了。

然后问他,第二个事是什么?刘峰一挠头,说其实是一回事儿,就是上级又给咱村下任务了,要在五天内准备八百双布鞋。王大海一听,也觉得任务有些重。刘峰又告诉他,这是准备打国民党一个王牌师的,听说师长是很骄狂地一个叫什么甫的,是一个中将,亲自带队,要把咱的根据地变成他的白区。王大海一听,就火了,说狗屁,什么国民党,就是刮民党,一时嚣张,最后肯定没有好下场。看来部队要有大动作,不然不会下这么重的任务,咱桃花峪可不能拖了后腿,得抓紧让妇女队组织,动员全村来完成这个艰巨的任务。

刘峰说:我正担心这事呢,怕王芳嫂见到证书受不了,也影响任务完成。

王大海说:你还是不了解她,她可不是个因私事影响公务的人,打击肯定会有,但她能挺住的。再说,这么多年了,让她借这个机会,断了这个念想也好,我们一起去找她吧。

他们来到王芳家,屋门却锁着。自从前年一兵的母亲去世,王芳就一个人住在这里。小院拾掇得干净清爽,靠东南是一棵楸树,靠西墙过道外,有一片竹子。在秋风里,高大的楸树不断地有落叶飘下来,而那片竹子,却是生机盎然,一根比着一根窜高,有的都高过屋顶了,一陈风过,只听飒飒声起,绿波荡漾。

刘峰说,看来王芳嫂是到地里收玉米了,我去找找她。王大海点点头,坐在门前的台阶上,点上了一袋烟。

刘峰还没走出门,王芳就推着两蒌子玉米进来了。她放下车,用肩上的毛巾抹把脸,边扑打身上,边笑着说:哟,新老两任支书上门,一定有重要任务了。

王大海吐出一口烟,有些心疼地望着她,心想她现在应该是四十多了吧,倒还是那样年轻活泼的样子,等这事一过,怎么着也得给她找个人家,可不能耽误她一辈子。

王芳把二人让进屋里,给每一人倒上一碗水,看一眼刘峰,问王大海:叔,说罢,上级又安排了啥任务?

 

8

后来,对那天的情形,刘峰一直念念不忘。因为,他怎么也想不到,一个人的身上会爆发出那样大的潜能。几十年后,公一兵的孙女公辰在一篇寻访文章里,以她那个年龄少有的严肃语气说:王芳奶奶对痛苦的忍耐程度,与完成任务的坚决程度,在那个酝酿一场大战的秋天,超出了一个常人心理与生理的双重极限。

八百双鞋,而且要在一个五天内完成,谈何容易!而王芳从收集布料,搓麻绳,到纳鞋底,上鞋邦,一一梳理得井井有条。而且根据年龄大小、身体强弱,分门别户安排任务。全村男女老少都被她发动起来,顾不上地里待收的庄稼,全力准备这批军鞋,最终超出定额五十双,完成了任务。

刘峰记得最清楚的,还是那天王芳见到证书时的样子。只见她把证书捧在手里,仔细看了半天,好像那不是一张纸,而是一本书。大海叔和他默默坐在一旁,大气都不敢喘。然而,预料中的嚎啕大哭没有发生,晕倒昏迷没有发生,只见她失色的脸上露出一种少有的冷静,默默地把证书用红布包好,打开床头的一个柜子,轻轻放进去,就像是喜欢的一件宝贝,稀罕够了又放回去。

刘峰记得,他当时小心地说:上级有安排,凡是在战场上找不到人的,就在老家造个衣冠冢,解放后再建烈士陵园……

王芳听了,点点头,幽幽地说:我还是觉得他没有死,要不怎么连个梦都不托给我呢?说到这里,摇摇头,苦笑着又说:看我这个共产党员,怎么也迷信起来了?把那个牌子添上他的名字吧,等过年,我去给他上坟。

王大海试探着说:孩子,要不你先歇歇,明天我们再商量做军鞋的事。哪知,随着柜子“啪嗒”一声落锁,王芳转身开口说:这么些年来,死的烈士太多了,都是多么优秀的小伙子呀,我们上不了战场,只能多做军鞋、多送军粮,让前方的战士吃得饱、跑得快,也许就会牺牲得少。没有时间耽搁了,刘峰,马上通知大家到大队部,开会研究任务吧。说完,她打开门,先蹬蹬地走了,弄得二人跟在她身后一溜小跑。

五天后,区长陪着部队的一位团长来取鞋,面对堆得像个小山似的军鞋,既惊讶又感动。老家是四川的团长拍着刘峰的肩说:你个鬼小子,干得好哟,如果每个村都能这样,我们八路军的脚,就都成了旋风脚,可以把国民党追击得像个兔子了。刘峰说:报告首长,多亏我们有一个能干的妇女主任,全靠她组织发动的。区长说,就是那个刚当了烈士家属的王芳吗,叫她过来。

一会儿,一位妇女跑来告诉刘峰,王芳嫂子病倒了,起不了床。

两位领导一听急了,一边安排部下把军鞋装车出发,一边对刘峰说,走,你带路,我们看看去。

王芳头上蒙着一块白毛巾,静静地躺在床上,好像睡着了。一听见有人进屋,要挣扎着起来,但“哎呦”一声,又重重跌回床上。

旁边的妇女红着眼圈说:她五天连轴转,除了喝点水,吃点煎饼,天天这家进,那家出,督促落实,等夜里有了空,还要熬夜完成自己的那份任务。你看,她说着掀开被角,只见王芳的两条小腿皮开肉绽,红肿充血,有些地方还结着痂。

区长问,这是怎么了?那个妇女抽噎着说,她这是搓鞋底麻绳搓的,别人都是用一条腿,搓红了就用凉水拔拔,歇歇再搓,可她两条腿不闲着,一条腿搓红了,就换另一条腿,来回倒换着,就这样,她除了组织大家做,自己还完成了两倍的量,好像腿上的肉不是她的……

你别说了,战士们在战场上命都不要了,我们在后方做点后勤工作,有什么和领导显摆的?王芳苍白的脸上泛起一层浅浅的红晕,不让那个妇女再说下去。

刘峰心疼地埋怨说:王芳嫂,你就是拼上命,一兵哥也活不回来了,你这又是何苦呢?

王芳一听这话,脸色一变,剧烈地咳嗽起来。

区长见状,马上拿眼睛示意刘峰:都是你这支书配合妇女队工作没到位,还怪人家?

团长有些激动,对区长说,革命老区的群众就是好,她们这样支援我们,我们没有理由打不好仗!我要把这位王芳的事迹向前线的战士们宣讲,鼓励他们奋勇杀敌,我代表全团官兵,向您致敬了,说完,对着病床上的王芳“啪”地行了一个军礼。

9

王芳躺在床上养病的一个多月,也是刘峰掉进冰窟窿里的一个月。本来他们是一对好搭档,工作配合默契,许多事情心领神会,一拍即合,但自从刘峰当着区长和团长的面,说了那句话,王芳就像变了一个人,把刘峰当成了路人。

只要刘峰一进门,王芳就用被子蒙住头,不搭理他。一次,刘峰把自己养了三年那只下蛋母鸡杀了,熬成汤,端着送来,直到那汤坏掉,她也没喝一口。

后来,连陪护的那个妇女也看不下去了,劝王芳:毕竟人家是村支书,能做到这样,也够可以的了,你怎么也得给人家点面子。王芳一掀被子,对着她吼上了:你面子大,我看你比我合适,以后你去配合吧。吓得妇女一伸舌头,再不敢吱声了。

王大海见刘峰垂头丧气的样子,有些担心,这样下去,村里的工作可咋办?就把刘峰叫到家里问了个究竟。刘峰说了当时的情况,最后辩白自己:其实,我那么说,没别的意思。

王大海用烟袋窝点着他的头说:都当大队干部好几年了,说个话还是没轻没重的,真不像我当年的风格。训完话,却看着刘峰的眼睛笑了,说:你说实话,是不是喜欢人家王芳?刘峰一听,像被蝎子蜇了一下,一下站起来,脸腾地红了,连连摇头,说:叔,你可别瞎说,我一直把她当成嫂子看待。

王大海却笑了,说,你小子的花花肠子,我还看不透?不喜欢,你刚才脸红什么?

刘峰像上树偷桃被逮住的孩子,一时手足无措,脸更红了。

王大海诈他说:是不是嫌弃王芳年龄大?

刘峰一听,拼命地摇头:再大我也喜欢!说完才知失语,逃也似地跑出了王大海的家。

一天夜里,王大海来到了王芳家里,说起了刘峰的事,劝她别再耽误下去,与小六子刘峰一起过。王芳听了,没有多说什么,只是从柜子里把烈士证书拿出来,摆到老支书面前。

王大海见状,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,只是一个劲地抽烟,一会儿,就把王芳那间小屋弄得烟雾缭绕,好像里面开了个大会。

10

建国后,没有了拥军支前,桃花峪村只剩下老槐树,像个伏枥老翼,渐渐安静下来,那些战争中发生的一切,成了陈旧往事,似乎沉到了沂河水底。只有王芳孤独的身影,伴着老槐树,偶尔还能激起一点浪花,让当年经历过的老人回想起一点什么。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,桃花峪再一次热了起来。

有位投资商在南王山打造了一个红色旅游景区,县委借着这个机会,将当年鹰嘴峰战斗中牺牲的烈士墓地,重新整理,正式刻碑立传,打造了一个远近闻名的红色教育基地。

有一天,花白头发、佝偻着腰的刘峰,带着孙子刘大伟悄悄走进王芳家里。看着正在院里绳子上晾晒衣服的王芳,刘峰像是欣赏一幅名画,一言不发。王芳板着脸说:一个老太婆,有什么好看的?你这个“参加消息”,今天来,是想告诉我美国又和什么小国打起来了吗?刘峰嘴角一抿说:我今天可不来扯闲篇的,有要事想告。王芳这时才发现刘大伟也来了,就招呼说:大伟,你爷爷带你来,这还是第一次,你这大学生村官怎么还不上任?看你爷爷腰都弯到膝盖了,公家的事还能管好吗?

刘大伟老老实实地告诉王芳:姑姑,县上非常重视村里的这个教育基地,但一直找不到合适的解说员,之前找了几批年轻漂亮的小姑娘解说,效果很差,所以想请您出山。

王芳听了,捋捋满头的白发,扭头盯着刘峰说:肯定是你的主意,是吗?你觉得我自己揭自己的伤疤,痛并快乐着,还是咋地?我看你是越老越邪乎了。

刘峰好像知道她会这样,并不生气。只是说,眼看这个景区兴旺起来,天南海北的游客们像贪食的鱼,一波波地涌来,可这个教育点却冷落得很,来参观的越来越少了。现在的年轻人,谁还认识烈士英雄呢?他们生在新中国,长在红旗下,活在互联网,玩在游戏里,怕是优良传统要断代了,这个教育点的前景,看来有点玄,早晚得关门。

王芳听了,停下手里的活儿,说:小六子,当着孩子的面,你也不用激我,这么多年了,你张多大嘴,我就知道你放多大风。但你说的这个事,也是实情。要我去可以,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。

刘大伟一听,高兴了,说:姑姑,别说一个条件,只要您老出山,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你。

王芳慢慢地说:我去干可以,不要一分钱报酬。

刘大伟愣了,原先担心上级给定的报酬太低,一个月一千五,不好意思开口呢,没想到王芳姑姑竟是这样想的。

刘峰说,现在的社会,是干活拿钱,天经地义,只要你去干 ,上边就会发钱,总不能让大伟贪污公款吧?

王芳突然恼了,抖着满头的白发,厉声说:要赚烈士的钱,我还是个人吗?

不久,去过的桃花峪教育基地的人会发现,讲解员竟然是个一头银丝的老太太。虽然她的普通话讲得不太标准,然而,效果却很好,好像那些事儿真发生在她的身上一样,讲起来声情并茂,真挚动人。尤其是当讲到鹰嘴峰跳崖一节,她讲得泣不成声,听众听得泪流满面。有许多人,听完之后,久久走不出悲痛故事氛围里,蹲在烈士墓前,等到哭够了,手攥一把湿透的纸巾,才离去。就这样,一传十,十传百,这个讲解的老太太,就成名人了。

之后的日子里,桃花峪的“热度”一路攀高。面对许多记者的采访,王芳一概采取拒绝的方式,说还要了解什么,我解说的,就是全部了,你们还是好好拍拍那棵大槐树罢,它才有历史、有看头、有写头呢。就这样,一批批的记者全都给她挡回去了。

直到有一天,又来了几个人堵在门口,她打开门一看,知道这次她是赶不走了。

来人坐在一个轮椅上,穿一身洗得发白的绿军装,戴一副墨镜,两条长寿眉遮挡了大半个脸。王芳奇怪地问:你们找准?

推轮椅的漂亮小姑娘开口了,说我爷爷要找一个叫王芳的奶奶。

王芳奇怪地端详着老人,确实认不出是谁,就说,我就是,可我不认识你们。

轮椅上的老人扭头示意,小姑娘从包里掏出一个小包裹,仔细地打开,递给她看,说这个您认识吗?

王芳一见,只觉得头“轰”地一声,有点天旋地转的感觉,因为那个东西,正是当年她送给公一兵的那个荷包。

 

11

刘峰关键时候赶了过来,招呼着一一把他们让进屋里。

王芳终于平静下来,她蹲下身,趴到轮椅扶手上,伸手摘下那副墨镜,这才发现,透过老人满脸的伤痕和皱纹,仔细辨认,来人正是公一兵!

公一兵告诉她,当年摔下悬崖,只有他还剩一只气,就咬牙爬着,找到他以前陪爷爷打猎时认识的一家猎户,在那里养了三个月的伤,等伤好了,正好有支部队经过,见他枪法好,就让他跟着部队走了。后来参加了数百次战斗,好几次从死人堆里爬出来,养好了又上战场,最后被炮弹炸掉了两条腿,解放后进了部队干休所……

王芳低声质问:可你为什么不回家找我?

公一兵缓缓说:开始我想来找的,可想想,打了这么多年仗,最后我又是这个残废样子,浑身没几个好地方,怎么能连累你呢?虽说咱俩结了婚,可没同房啊,我想你肯定再嫁了。多亏了孙女公辰,从这里受教育回去,说起你的事儿,我才知道你……

王芳听了,一腔幽怨从心底泛起,无语噎哽,双泪横流,许久,才从嗓子眼里冒出话来:可你知道吗,我一直在等你,在等你,等你到现在!

公一兵听了,坐在轮椅上捶胸顿足,懊悔不迭,问她:你为什么这样傻呀,为什么呀?

王芳说:这么多年来,有多少人问过我这个问题,把我当成神经病,当成傻子,可他们想不到,我只是心里有个顾虑。它像个秤砣,自从你走那天起,就一直悬在那里;又像一把剑,我一分心,它就舞动起来,戳得我心里流血。

公一兵问:你到底顾虑个啥?

王芳没有直接回答他,转身打开柜子,取出红包,把烈士证书递给老人。然后,用自语般的声音,轻轻地问他:我们都是党员不?

公一兵抚摸着自己的烈士证书,无限感慨,点点头说:没错,我们都是老党员了。

王芳又说,自你离开的那一天,大家就认定你牺牲了,虽然我不信,但在他们眼里,我早就是革命烈士家属,我改嫁了,算什么呢?一句话,我怕对不起党!

说着,两双骨节突出、苍老有力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。

12

门外,那位小姑娘公辰正与刘峰的孙子刘大伟说着话。

公辰说:这里原来是我的老家,真是个好地方,有红色故事,也有绿水青山,桃花峪呀桃花峪,真是名不虚传,胜似桃花源呢,以后我还会来,你欢迎吗?

刘大伟笑笑说:这里是咱们共同的家乡,是个有山有水有故事的地方,大学毕业时,我拒绝了北上广深,选择回到故乡创业,虽然起步有些难,但与老辈们过去拿生命干革命相比,这些难题算什么呢。你明年大学毕业,来当第一书记吧,我们一起,把这个地方打造成现代版的世外桃源,好不好?

公辰听了,有些兴奋,又有些担心,说:大伟哥,我可没有农村生活的经验,纯一菜鸟耶。

刘大伟却告诉她:公辰成“功臣”,你现在已经是我们桃花峪的一位大功臣了。

公辰眨了眨她的长睫毛,惊讶地张着嘴。

刘大伟说:由于你的采写,把一对因战争而隔断的情缘,联结起来了,虽然有些遗憾无法弥补,可总算让一段旷世奇缘有了一个结局,你不觉得立了一功吗?再说,你本来就应该是这里的人,你的根脉在这里,血统也在这里,只要你愿意,我谨代表村委,对你表示严重关注,十分欢迎!

公辰一听,轻轻笑了。然后撇撇嘴说:别提那个采写了,费了我一个星期的脑洞。唉,大伟哥,我想问你,刚才那个王芳奶奶说了句奇怪的话,我不太明白。

刘大伟说:什么话,说来听听?

公辰说:那句话是“怕对不起党。”

刘大伟听了,抖抖宽阔的肩膀,皱了一下眉说:这句话听起来怪严肃的,我也听不太懂,问俺爷爷吧,他和王芳姑姑当年都是村里的干部,应该懂。

说谁谁来,只见刘峰一只手提着一把暖瓶,另一手端着一个茶盘,小心翼翼地走来,像个裹脚的老太太。

两个年轻人见状,不由得笑弯了腰。

他们发现,在老人刘峰背后,是夕阳下的山岭。

此时正值深秋,大地上色彩斑斓,如描似画,碧空辽远深邃,天清地爽,一派迷人的秋景扑面而来。

然而,小姑娘和小伙子却与刘峰擦肩而过,好像忘了刚才的话题。秋风袭人,传来了他们月亮般的笑声。

刘峰不由站下,回头望去,看到他们肩并肩,手拉手,欢跳着走进秋色,化为了大自然里的一个看点。

 

(根据发生在沂水县院东头的一个真实事件创作而成)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初稿于壬寅年四月初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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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时间:2022-05-29 13:24

《沂河岸边》之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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